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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来到美术馆No.64】韩博|写诗是极致的语言实验




“诗歌来到美术馆”第六十四期邀请的韩博,除了最醒目的诗人身份,同时也是艺术家、戏剧导演、作家、媒体人。他在全世界40多个国家和地区旅行与写作,他用非母语创作并出版了英文、俄文、德文诗集,诗歌在多个国家出版。对他来说,“诗歌是其中最本质的,因为除了诗歌文本的写作,诗歌写作的方法同样滋养其他类型的创作。”在本次诗歌与音乐交融的多元艺术现场,诗人、画家、音乐人大弓一郎弹唱了其根据韩博诗作《林间公路》而创作的诗曲,将诗歌与音乐交融的独特魅力带给观众。在大弓一郎看来,像韩博这样拥有温差与时差的人,才是真正的游子。



特邀嘉宾:大弓一郎


在韩博看来,“诗歌是从十几岁就开始使用的艺术形式,它可以用来表达日常语言之外的世界,似乎已经成为一种诉诸智力与直觉的身体感官。”让他倍感幸运和深深受益的是,他的青春期处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知识爆发”的时期,就像是久经封闭的环境忽然敞开,各个出版社开始出版大量国外著作。当时的韩博就像是楚门世界里那个离开摄影棚的人,开始了解到世界的多元,真理的可疑以及自由之可贵,这些都成为他随后的创作中作品的潜在主题。





在复旦就读期间,他与后来被誉为“诗歌圣徒”的马骅有着非常深的情谊。他们是一个宿舍的兄弟,“每天一熄灯我们会开卧谈会,要讨论很久关于今天看了什么书,以及对这本书的观点,然后一直辩论到入睡……我觉得像是一种竞技,那个时候整个社会的气氛和现在不一样,除了看书写东西,没有条件去做其他的事情。”后来韩博当选复旦诗社社长,而马骅是燕园剧社社长,他们一起写诗、排剧,深深影响了韩博的诗歌创作早期。他把戏剧的冲突和张力,角色的对话、视角转换等方法,妥帖地运用到诗歌写作当中。评论家张桃洲认为,这一时期的韩博诗歌已经显现了值得关注的诗学动向,并初步形成了自己的特点“富于奇异的寓言性,曲折、变幻的词语蕴含精确的细节”。


左:诗人韩博,右:主持洪兵


毕业后几乎同一时期,他和马骅都不约而同地寻求风格的变化。马骅只身往云南支教,韩博则开始关注诗歌语言的本身,“我喜欢每过一个阶段,变换一下写作方式,我不大喜欢一直从事一种形式。”他甚至在做偏实验性的创作,诗歌界也有评论其在做比较极端的语言实验和转向。当主持人洪兵发问愈发晦涩、精深的语言是否也是对读者提出的考验时,韩博回答:实验本就是极端的,诗人和读者是一种知音模式,只有充分具备对话的条件,才可以互相理解。





对于韩博而言,写作是治疗,是疏导,是自我探索,是自我解惑。完成一个阶段的写作,肯定会带来相当的愉悦。不过,愉悦却未必是写作的起点,如果打算严肃投身这项工作,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脑海中的景象,应该就像被地中海的光线凿刻过那样,清晰,锐利。




  诗歌交流环节(部分)



01

沐浴在本城——献给异乡人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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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小的雪在暗处推动我。入口处的陌生男人

替代我走进浴室,他呼出的酒气,像鱼儿钻进大海

汇入扑面而来的,更多浴客呵出的积雨云。他甚至

坠入了行走的梦中,翘起拇指,夸赞多年不见

而仍能一饮而尽的谢黑桃。河水的温度

让他醒了一会儿,他以为梦见了火山

却发现只不过是冲浪池吞没了

自己。他坚持睁着眼走进桑拿房,舀起一瓢水

泼向木箱中的火山岩。尖声跳起的水汽

带给他难得的伤感──家乡占有了他的每一个假期

就像婚姻买断了忠贞的女人,直到她不再年轻。

他把湿毛巾蒙在脸上,绝不是因为羞愧,他觉得

自己早已过了那个年龄,他只是为了躲避热浪

能够呼吸,能够不去看身边那群搓泥的河马。

酒精被汗水一点一点挤出身体,他离开

堆满便便大腹的木凳,走向冰水池

但只伸进去一个手指,就打消了念头

他强调自己是温带的生物,应该在适宜的

水温里,完成进茶前的沐浴。

 

细小的雪覆盖了我和脚下农民承包的田埂。他们的女儿

呆在二楼,他的对面,休息室入口的沙发上

这里是她们耕作的田埂。他的出现

让她们失望,他的脸上写着报纸上描述的未来

那是一桩乏味透顶的事,不允许任何一个男人专有的

女人,将被任何一个男人专有。相比之下

她们更欣赏跑来跑去,一心想为女客捏脚的茶童

那孩子嘴上刚冒出一层绒毛,却装着一肚子

谜语、笑料和段子,如果缺了他,这个世界

将是倒立的,就像一种挺艺术的姿势。她

离开顾镜自怜的她们,走向正在抠脚、喝茶的他

他不是一匹河马,但她坚信自己海豹般的姿势

能够让他搁浅,她的手指,弹奏了几下空气,又轻轻

划过他的锦囊,她要向他推销四十分钟

神圣的黑暗,帮助他,回到母亲为他缔造的黑暗中

让想象力为他施洗。他不是教徒,所能做的

只是胡乱夸奖,他搬出她所信服的人生颠峰的

化身:电影明星、歌星、模特、青春大使、形象代言人

而他自己只是个火车司机,明天就要下岗,就要跌入

人生的谷底。他为她们的牺牲而感慨,但无力购买

这半个人类的节日。她听到了她们吃吃的笑声,在背后

就像一堆爬上她脊背的蛇,而她的脚下踩着松软的

田埂,她和向日葵们站在一起,那是她父亲

亲手种下的,她的门齿上,还留着它们果实的痕迹。

 

细小的雪从内部挤压我。新续的菊花

在我黑暗的管道中流淌。写诗的时候,我

梦见了什么,一种魔法?一种叙述不是来自

主动者,而是来自被动者,它就孕育着避雷针的

魔力?我洗浴着,我蒸发着,我阴干着

我提着壶,我运着力,我掀开镜子,我取出帽子

我忍受着怪味、汗水、疲惫、厌倦,我点上

一枝烟,然后又掐灭,我失足跌进水池。

叙述与替代使我苏醒,我扳动了

流水的轴,它就在那里,它改变着冲刷的速度

它衡量着快乐的密度,它为肉体的田野作证

它是兰汤,它是时光,它就是容纳我衰老的浑浊。

 

(1999  上海)



诗中的“雪”对韩博而言,是一个非常复杂也很核心的意象。它可以进行各种形态的转化,在文字上的出现给观者的感觉很美,但诗人认为它恰恰有一种压迫性。写作这首诗时,也是中国社会剧烈变化的时期,为了生存每个人在社会中的角色也在剧烈转换。在韩博的家乡东北,当时国企改制导致很多人下岗,这些人必须要寻找自己新的社会角色,这个过程也持续了很长时间。“雪”这一意象也是诗人在诗中用自己的方式对于现实世界所做的回应。

 

在创作这首诗时,韩博很关注诗里的戏剧性。“诗中会有一些角色,这些角色会演出,会自己和自己争辩,会有一些很荒谬的矛盾,那个时期很多作品是这样的。”韩博在复旦大学就读期间,每年花很多时间和同学一起写剧本,并花上几个月排一出戏,戏剧性对于其早期诗歌写作影响很大。诗的结尾“叙述与替代使我苏醒,我扳动了/流水的轴……它就是容纳我衰老的浑浊。”从前面戏剧性的叙述进入诗人自己同自己的讨论。诗人认为这里是写作本身,而不是内容本身,前面的部分也可以用小说的形式作呈现,最后一段才是诗歌的独特魅力之处。





02

结绳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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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爱吃绳子

我说,我不爱吃


那是盘子吗

那都是绳子,嘴里叼着尾巴


真是抱歉,他勒紧领带

盘子破了,晚餐只剩一个轮廓


但是,难道你不想尝尝秘密

他的手指插进绳圈,轻轻搅动空气


把舌头伸进圈套,就这样

没有人知道你在品尝


我伸出筷子

绳圈里有旋涡,有一张我看不见的嘴


她在用力

她在勒紧筷子的脖子


她想跟你交谈,他说

她饿,她以为你要喂给她隐私


他细心地舔着手指

眼角瞄着筷子,它们已经窒息


你,写过小说吗?知不知道

如何编织一个不露破绽的故事


她,是位出色的小说家

我的这根手指,就是她虚构的


她的脑袋,一度套进自己编织的故事

脖子上打着死结,就像这双筷子


我喂给她我的秘密:我

是一根身怀杂技的绳子


如果她本是一张瓷盘,我

就可以直立,让她在我的头顶旋转


我没想到,她也是一根绳子

首尾相衔,远看就像一张瓷盘


她说,来吧,这又不是第一次

让我给你织一双手套


可是,她是,第一次

她第一次打成一个活结


在她的编织中,我进进出出

她需要故事,我需要她


她问:一条蛇需要吊死另一条蛇

我答:生活都是虚构的囚徒


我问:结绳的游戏需要织进多少观众

她答:虚构,饥饿的赴宴者


我,不想吃绳子

我说,我还是不想吃绳子


他举起手指,模仿一根绳子的直立

然后又突然将它藏进手心,爆出一个指响


这是什么意思?我说

如果只有绳子,我这就回去


没什么意思,他摊开手心

我和她,在同一个结里编着各自的梦


真的没什么意思,我只是听说

饥饿的人,都是脱了结的绳子


(2000/6/27 上海)



这是让人困惑的一首诗,包括诗中叙述者本身也是很困惑的。这首诗有大量的叙述视角转换,这种转换是其诗歌戏剧性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在韩博看来,今天的阅读环境和19世纪完全不一样,19世纪是印刷媒体,而今天主要是视觉媒体、互联网媒体,甚至虚拟现实的媒体。很多信息是碎片化的、共识性的,人们有相同的信息来源,每个人要依据自己的经验,在自己的身体内部生成一个印象。
 
在今天的阅读环境下,第一人称不再被作为叙述的主视角,用更多叙述视角反而更接近我们能够感受到的现实,因为这种现实不是客观现实,而是我们在自身躯壳里所能感受到的现实的极限。这首诗的叙述视角转化,实际上像是一些陷阱,但是又非常合适它想表达的主题。 





03

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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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细分:

一匹瘦马撞见另一匹;

他马即地狱;他妈的。


荒诞斯坦病入

正确斯坦,婚触

取鬼神,怨忿

上人衣,屋舍

睁眼睡觉,邻里

三更运动会,互掷

长短是非颜色。


月入千窗:体千分;

和风搭在:垃圾场。


一个人挖坑;

一个人埋空;

一个人挖坑中之空;

一个人埋空中之坑;

一个人借坑空挖空坑;

一个人凭空坑埋坑空。


作诗人头晕目眩:

两册经书,咸与咸酸,

一册鞭长不及马腹,

一册言谋扑破坦克。

 

(2009/9/16 美国爱荷华)



诗的题目《连城》,实际上是两个城市或者两个人类的居住空间连在一起,要刻意区分彼此的意思。如果要进行民族细分,就要把所有的细节分得清清楚楚,这就变成一种很荒诞的人类境遇。这首诗通过语言的声音本身去创造一种戏剧性,而不再依赖于角色的行动和发展,例如诗中“坑”和“空”的发音很类似,在诗里它们被反复纠缠使用。
 
韩博当年参加了美国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IWP),和来自亚非拉等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的作家一起在爱荷华大学驻留。“一个写作者需要不停地转换场景,接收更多不同的信息;另外用非母语写作有一种陌生感,这种陌生感对于艺术创作来说非常重要。它会不断提供新鲜的经验,旅行恰恰是这样的作用,在不同的地方生活,接触不同的文化,反倒会刺激你阅读,并逐渐在头脑中生成一条线索,关于文明的来龙去脉,这个很有意思。”




04

新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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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说服天气,

现实服从主义:麋鹿

服从迷路。雷阵雨

的塑料袋摔向身后的

中转站,新县城像

半盒剩饭,嘘地一声

加醋添油。主义的

速度肿胀:卸下大同,

运走旧社会与不同。


郊野间,天气失眠:

铁轨抽送的复印机

未留空处,浅睡的

偶尔已被塑料袋里

游泳的人推搡挤占。


隐士进城,自比废纸篓:

暗箱盛凶吉,运命各殊悬。

废纸失眠,复印大同的

失眠无法复印无为或同治。


塑料袋里上岸的佛陀,

脱下自比泳装的

内裤:松紧带深耕

赘肉的勒痕:旧村镇

唯一存储过往之地。


(2011/6/20 满洲里;2011/8/5 上海)



在主持人洪兵看来,韩博的诗歌创作“越来越坚决地往很极端的语言实验或非常激烈的风格转变。”诗人在创作的每个阶段都会变换写作方式,写到现在越来越难读,越来越艰涩,对于韩博非常有挑战性。“诗歌和其他文体不一样,写小说是让更多人看到,而且能看懂,诗歌对我来说是一个竞技项目。”
 
创作这首诗时,诗人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去走中东铁路的某一段线,“我每年写的诗其实很少,现在的写作有一点像做学术研究。” 韩博在这条铁路线上探寻凝聚其中的历史和文化因素,“在清朝时,英国和沙俄在亚洲东北角互相角逐,在那一条铁路线上可以看到很多历史的真相。”


提问环节


我注意到您的诗末尾时间、地点和格式非常严格,有的诗修改时间跨度长达七年。请问您修改的原则是什么呢?另外,冒号在您的文本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部分,它在您的诗歌文本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韩博:谢谢,你读得很细致。时间和地点是一种写作上的习惯,它包含一些地理的信息。关于时间的问题,不像很多诗人喜欢一气呵成,我在诗稿完成后基本会放很长时间,再回头琢磨把它完成,这也是个人写作习惯。有的诗稿甚至存放了十年,到现在还没有整理。


我诗中很多冒号的使用是错误的语法,有可能连续使用冒号,把它作为一种分隔符号。很多符号都是后来创造的,就像古代汉语一个词的性质很灵活,在今天可以作为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位置也可以变换,诗中使用的冒号实际上是为了增加语言的灵活性,并且它也构成了一种视觉元素。在我看来,汉语是象形文字,不是字母文字,视觉元素很重要。在语言含义上,有时是起递进作用;有时是反讽,冒号后面的内容反对前面的;有时连续用好几个冒号,是不断地递进。


 突 发 



  小朋友

我想上来读一首诗!

韩博 

是你自己写的吗?

小朋友

是我自己写的。

 


啫喱水

妈妈给我喷啫喱水

不小心喷到了手上

于是

汗毛定型了


让我们继续...


我想问两个问题。第一,诗中的换行非常有意思,比如说《新县城》中“雷阵雨”换行,这不太常见;第二,您的每首诗是提炼出一个大概想要表达的内容,还是在某一个地方或时间点上的情感或感受?

韩博:我经常会这样处理文字,这完全是错误的语法,但有时错误会比较有意思。关于提炼,我可以举个例子,我认识的一位作家前两年在做人工智能项目,可以将长篇小说、诗提炼出一个中心思想。我坚决抵制,长篇小说和诗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很重要,如果只是提炼出一个概念或中心思想,其实不再是那个作品,就像一个快餐而已,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我一直很困惑,做实验性创作如果受众并不明白它在表达什么,是否只对创作者本身具有意义。对受众来说,它的价值和意义在哪里呢?

韩博: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无论是文字的、视觉的还是听觉的,艺术语言肯定是第一位的。音乐很明显,语言几乎是它的一切,然后才是内容,而且这个内容对于20世纪后的很多艺术来说需要受众去参与,需要阅读者、接受者根据自身经验去参与。另外我觉得很关键,语言本身就是思想就是内容,你有新的语言形式就伴随着新的思想。不同的艺术形式面对的受众也不一样,诗歌的确是一种知音模式,只有具备很多充分对话的条件,才可以互相理解。就像你有一个老朋友,你们有过共同的经验,一起阅读过很多同样的东西,听过很多同样的音乐,你们互相谈的什么对方才知道,这就是知音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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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美术馆正在和更多的艺术门类进行新的结合,美术馆已经融跨界展出、互动为一体,不仅展示作品,而且研讨交流,生产知识,日益扩展成开放的全艺术平台。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2012年启动的“诗歌来到美术馆”项目,旨在为诗人与诗歌爱好者创造思想碰撞的开放平台,将诗歌作为智力与文化生活的一部分与当代生活和诗歌形成连接对话。作为国内首创的“诗歌+艺术”美术馆公众项目,“诗歌来到美术馆”邀请的诗人都遵循“国内顶尖、国际一流”的标准,诗人黄灿然,欧阳江河、翟永明、王小妮、西川、多多、芒克、柏桦等国内诗坛从八十年代活跃至今的著名诗人,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阿多尼斯、日本“国民诗人”谷川俊太郎等成名已久、读者众多的国际诗人,西蒙·阿米蒂奇等未被译介但在国外盛名的优秀诗人。自2012年启动至今,项目以兼具学术性和普及性的讲座和诗歌活动受到各方强烈关注,2016年获上海市文化广播影视管理局上海市社会力量举办博物馆优秀社会教育项目,2017年、2019年荣获年度上海市民终身学习体验基地特色品牌项目,2019年荣获文化和旅游部2019年度全国美术馆优秀公共教育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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